第599章 天理昭彰(六)-《大明望族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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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通倭案审判结果传到各衙门时,贺老太太正穿着她太淑人的诰命冠服在都察院外,倒是比贺家其他人更早知道了结果。

    当一位崔姓御史好心告知她案子结果时,贺老太太只觉得眼前一黑,身子晃了几晃。

    贺五姑娘霞姐儿也呆在当场,半晌反应不过来,连祖母身子不稳也没伸手去扶。

    还是那崔御史搭了把手,稳住了贺老太太。

    霞姐儿回过神来,心底的恐惧便疯狂蔓延,擎着祖母的手抖个不停,肩膀颤了几颤,终没忍住,失声痛哭。

    贺家小郎完全不懂姑姑在哭什么,茫然看了片刻,自己也有些委屈起来,扁扁嘴,也哼哼唧唧哭起来。

    再美的人,若不是梨花带雨的哭法,而是惊惧交加的嚎啕,也没有美感可言。

    有几位观望的御史原本还有意无意瞄着贺家姑娘,忽见贺家姑娘如此失态,虽心下理解谁摊上这样的事儿都会这么哭,但到底生不出怜香惜玉的心思。

    门子闻声也探头探脑,想过来把人赶了,却又怕走了犯人,上头追究,便有人悄然往那边去锦衣卫衙门去报信。

    贺老太太却是半滴眼泪也没有,她强忍着喉头的腥甜,不呕那一口心头血出来,站稳身形,厉声喝令孙女道:“闭嘴!”

    霞姐儿被喝懵了,哭声戛然而止,圆睁着双眼,泪珠儿却还不受控制的啪嗒啪嗒滚下来。

    贺老太太深吸几口气,微微动了动身子,向前走了几步。

    那崔御史实不忍心,压低声音劝道:“老人家……带着孩子快快走了吧。您这身诰命朝服一时也无人敢拦。莫要等着锦衣卫来了。到底是……流放……”

    他声音几乎低不可闻,私纵犯人也是重罪,可同样家有老母,他岂能干看着什么都不做。

    贺老太太微微福身以示致谢,崔御史慌忙避开。贺老太太却用高亢声音激动道:“贺家冤枉!大人,贺家冤枉!!”

    那边就有一直密切关注着她举动的御史小声对几个门子道:“可盯着些,这老太太是个厉害的,别心怀怨尤,一头碰死在咱们衙门口,没得晦气再惹来骂。”

    门子连忙应下,又喊了两个杂役来,死死盯着祖孙三人。

    崔御史虽没投在谁门下,却也曾上书弹劾过王守仁,如今也抢着看了结案文书的,知道这是翻不了案了,叹了口气,道:“老人家,朱批落定,已无回还,多说无益,不若顾着当下,他日许能谋子孙赦回。”

    贺老太太直直看着崔御史,似乎没听懂他说什么一样,又重复道:“大人,贺家冤枉……”

    崔御史已不忍睹,又叹气拱了拱手,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贺老太太盯着不远处都察院门上匾额,腰杆挺得笔直,忽就从手上撸下小指上个赤金戒指。

    几个门子杂役倒是眼尖,直勾勾盯着那金镏子,咂咂嘴,这可是要寻人报信给打赏?虽是小了点儿,但远远瞧着闪金嵌宝也是值些银子的。

    不想,贺老太太竟是仰头就将那戒指掷进口中!

    吞金。吞金!

    猝不及防,在场诸人都忍不住“啊”了一声,便是防着她寻死,又有谁会料到她竟然吞金!

    崔御史本向回走,听得惊呼慌忙转身。

    但见那个年轻姑娘脸色惨白,几乎站立不住,手足无措的,对着祖母又是拍背又是抚胸,声音惊恐至变调,“祖母……祖母……快吐出来啊……”

    而那满头银丝的老妇人依旧站得直直的,推开孙女,嘶声道:“诸位大人,贺家冤枉!贺家冤枉!苍天在上,贺家年年修桥铺路,施粥舍米,造福乡梓,不当枉死,不当枉死啊!!!”

    崔御史大惊失色,快步过去欲搀扶,却又对吞金的贺老太太束手无策。

    那边有御史也有路人百姓围拢过来,有人高喊快去医馆药堂请大夫来。

    贺老太太却毫不顾忌自身,已是抱了死志,兀自高喊:“贺家冤枉!贺家冤枉!断案不公,缘何不究?!贺家不服!贺家不服!贺家枉死!”

    围观百姓不免议论纷纷。

    霞姐儿则是整个人都傻了,嘴唇哆哆嗦嗦,语不成声,腿也发软,似是站立不住,竟全凭扶着祖母才支撑得住自己的身体。

    可是她脑子里却转得飞快。

    她不是那深闺不知世事的姑娘,她读过书,也在京城闺秀圈子里听说过谁家谁家被流放的事。

    那是多可怕的事情呵,路途千里只靠一双小脚一步步走过去,一路上缺衣少食,随时可能因病一命呜呼。

    更可怕的是,押送的狱卒可不是什么善类,到了流放地更不会有人将流犯当人看,便是任人欺凌,清白不保……

    祖母吞金为的什么她已不愿去细想,于她,便是一死也不想受那委屈!

    这位贺五姑娘骨子里不是个柔弱的女郎,否则也不会在得知李家退婚时去寻嫡母闹,这会儿更是一股子狠意涌上来,陡然伸手就拔下髻上金钗,向颈间刺去。

    众人还没在贺老太太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,又见那娇滴滴的美貌姑娘转瞬就要血溅当场,竟一时只顾惊呼,不及前去救援。

    却是贺老太太比她更快,甩手一巴掌,直打得霞姐儿一个趔斜,金钗尖端划破了她雪白的脖颈和优美的下颌,鲜血淋漓,溅落在她雪白的大毛风领上,梅花落雪,触目惊心,却到底于性命无碍。

    金子坠得人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,隐匿宝石缝隙间的毒素也开始融化,腐蚀着胃肠,贺老太太已是额角见汗,整张脸因疼痛和愤恨而狰狞起来。

    她那保养得宜却仍掩不住干枯衰老的手猛得抓住霞姐儿的大氅,力气竟然那样大,生生将其拽得靠近自己。

    她声音虽小,却是凶狠异常,“岂能让你爹白死?你要活着!活着!你要报仇!报仇!去,告诉你五叔,活着才能报仇!让他为我,为贺家报仇!”

    她的五儿子,贺北盛,如今还关押在牢里。

    老大老二都被斩立决,甚至年过十四岁的孙子们也都要掉脑袋,老五却保下来了,只是流放,可见是老大老二在牢里死挺着,没有招出老五任何事情来。

    但老五那样的性子,知道两个兄长这般,必不能独活。

    想让他活,就要给他个念想。

    “让他活着,报仇!”贺老太太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,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,巨疼席卷全身,心知大限将至。

    她抓紧孙女,借力努力挺直身体,近乎用尽全身力气,向众御史、向围观百姓喊着:“贺家冤枉!贺家冤枉!苍天,贺家满门枉死……”

    最后几个遍,声音已是含混不清。

    她的眸光开始涣散,苍老的身躯慢慢堆委下去,最终倒在孙女怀中,单双目圆瞪,一直盯着都察院大门,盯着那一群面色各异的御史。

    死不瞑目。

    一系列突发事件让贺家小郎反应不过来,此刻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,哭嚎着抱住祖母的腿,两只肉呼呼的小手推着摇着,一遍哀哀唤着。

    与他相反,霞姐儿却像是也被黑白无常勾了神走一样,呆呆的看着怀中一点点冷下去的祖母,沉默着,没有半点声响,宛如木雕泥塑。

    直到闻讯赶来的锦衣卫驱散了人群,抓起小小的贺小郎,又去拉开霞姐儿,将贺老太太尸身抬出来,霞姐儿才恍然如梦初醒,陡然一声凄厉尖叫,死死抱着祖母不肯放手。

    锦衣卫对付犯妇可从来没有怜香惜玉的时候,两下扭住霞姐儿的胳膊。

    霞姐儿尖叫着,哭泣着,试图挣脱着束缚,却哪里挣得过锦衣卫。

    那边本站在门里的崔御史眉头紧锁,委实看不过眼了,挣开同僚了拉扯,快步走过来,与锦衣卫交涉要求善待贺家祖孙。

    那领头的是个锦衣百户,哪里会把个七品御史放在眼里,只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,道一声“不敢纵了人犯”,便让人将贺老太太尸身抬上随行的平板车上,又将贺五姑娘、贺家小郎捆了手脚堵了嘴,一并丢上车,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崔御史铁青着脸,目光阴鸷的看着一群锦衣卫远去的背影。

    热闹的主角被锦衣卫带走了,看热闹的人却久久未散,交头接耳,口口相传,很快,都察院门前这一幕就飞遍了大半个京城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仁寿坊沈府

    通倭案终审结果传到沈府,累日来弥漫在沈府的阴云终于一扫而空,连下仆走路都轻快了几分。

    虽在孝中,不得酒宴庆祝,徐氏还是借着年节未尽的名义,给下仆每人多发了一个月月例银子,顿时阖府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。

    很快又有一朱批判决下来,令将贺家当初巧取豪夺占去的孙氏嫁妆织厂等产业统统还了回沈家,且指明退还孙氏血脉。

    那便是都给沈瑞,并无沈瑾的份。

    跟着沈理一起过来的沈瑾听闻,非但没有丝毫不满,反倒非常高兴,喜得连连道皇上圣明。

    沈瑞知道小皇帝下一步要将松江布列为贡品的打算,便也不同沈瑾谦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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